坐在水中央
小河秀气,隐在大巴山深处,像少于出门的乡姑,乍见了我这样的贸然闯入者,不免颜面含羞。一条娇花弱柳的小河,却有龙潭河这样一个霸气的名字;龙是水族王者,水有龙则灵,湖海江河都与之结成亲缘,也不奇怪。
河水清浅,水底鹅卵石五颜六色,水中游鱼五颜六色,入眼我就喜欢上了,就想泼刺刺扑进它的怀里去。深吸一口湿漉漉的水气,能听到脏腑里珠落玉盘的滴水之音。对岸,一山民牵着牛,慢吞吞下到河里,一步步踩水过河来。河水在人腿和牛腿之间哗哗流过。河上不见舟楫,偶尔才会见到一道吊桥,下弦月似的,弯弯的一钩,悬在河的上空。要从吊桥上过,往往得绕很远,所以,山民们多是这样踩水过河。看河水仅淹至小腿,我也卷起裤脚,走进河水。并不一定非要去对岸,我只是想走进这条河流。七月酷暑,头上烈日暴晒,河水却冒着森森冰寒。寒气恰似无数看不见的蚂蚁,从不同的部位奋勇争先地直往身上钻,钻进肉里,钻进骨头缝去,又顺着骨头缝往上爬,直逼心脏而来。这清亮、凛冽的河水,源自哪里?我仰望重重叠叠的大巴山,群山云遮雾缭,一派迷迷茫茫。一步一步前行,河底鹅卵石硌得一双肉脚板隐隐作痛,但满心里却是莫名的亢奋。细细的水流冲击着双腿,似有成群结队的小鱼儿在触食,感觉有些麻,有些痒,心头酥酥的。
可能是我不慎把鹅卵石踩痛了,它在我脚底负痛蹦跳了一下,我一跤滑倒在水里。河水欢涌上来趁机浸泡了我,我打了一连串的冷噤。我挣扎着,想要重新爬起来,还原成直立的人。为什么要起来呢?心里忽然划过这个念头,我干脆一屁股又坐回水中。河水从远处潺潺不绝地漫过来,又从我身边漫过去。河水冲击在我身上,冲击的瞬间,激起无数浪花。这些细碎的、雪白的浪花,环绕着我,簇拥着我,即开即谢,即谢即开。我想,只要我置身水中,这些浪花就会在我身边常开不败,生生不息,那是多么的美啊!这么一想,我就真不想起来了。就这样坐在水中央,哪怕是坐成一尊礁石,只要被浪花拥戴着,我都心甘情愿。我甚至还想就此躺下,躺进水流中,那么,我是不是就会化作一条游鱼,沿着河流的方向,游啊游,一直游到大海里去呢?
最终,我还是没有耐心坐成一块礁石,也没能化作一条游鱼。我恋恋不舍地离开河流,水淋淋地爬上岸来。我坐在岸边,欣赏着小河的流姿,心头也流淌着一条畅爽的小河。
小河静静地流,一点也不张扬,甚至不发出一丝声响。此时,天空宁静,大山宁静,夹岸的绿树宁静,连头上的一朵朵白云,仿佛也停止了迁徙的脚步,悬在空中一动不动。这博大深厚的宁静包围着我,浸润着我,溶化着我,让我心海浮尘止扬,一点一点平静,一点一点清明,一点一点空灵。那一刻,我感觉灵肉都不再属于我自己了,悄然融于山水自然之中。
雾不知何时出来的,与河水交融在一起。我猜它们是从水中溢出来的,在我想坐地成佛时,无声无息把小河遮蔽起来,一下子拉开了小河和我的距离。你从城市来,原本就不属于这里的。一个声音对我说。这让我很难为情,也深感遗憾。
但我舍不得离去,能多呆一刻就多呆一刻。终于等到太阳升起来了。太阳轻轻撩开罩在河面的雾纱,小河又清晰如故,河道蜿蜒,水流潺潺。
听到人声喧嚷的时候,太阳已爬上山顶。阳光收尽最后一缕河雾,把长卧在峡谷底的整条龙潭河照得亮晶晶的。那是一群游客,肆无忌惮地男欢女笑。估计他们是喜欢热闹的一族,耐不住这深山里的静寂,走到哪里,都要制造出热闹的声音来。
人群杂沓而来,小河就失去了宁静。
找一座摸天的山
独自走在深深的、长长的峡谷,是特别孤寂的。总忍不住要抬起头来,仰望两边刺破青天的高山。大巴山的千峰万岭,无论陡峭,还是舒缓,灵魂都是伟岸的。山有两种颜色,向阳的山亮绿,象刚出炉的面包上涂了一层奶油,背阳的山黛青,有一种深厚沉稳的质感。只有天空是一种颜色,蓝。那蓝是异常纯净、不含一丝杂质的蓝,蓝得人发呆,蓝得心软,仿佛要被一层层融化掉似的。
天空就以这种纯情的蓝调,与群山衔接、融合为一体,留下斗折蛇行、起伏绵延的天际线。
这使我常常产生一种错觉,以为山与天是一体的,谁想把它们分开,都没那么容易,甚至根本是不可能的。就象骨和肉,是不可分割的。
小时候,看到山与天一体,我总是天真地想,只要能站到山顶去,伸手就会触摸到天空。现在,我仍这么认为。
清晨,我被窗外不知名的鸟儿的婉转歌唱唤醒。一改往日在城里睡懒觉的习惯,我早早起床,沿着宾馆后山寂静的小路,往山顶攀登。
爬上山顶,见山和天豁然分开,天升起到更高更远。原来,只有爬上山顶,天才会和山分开,把更广阔的空间留给人的无限想象。山高是有限的高,天高是无限的高。刚才在山下看到这高不可攀的山,现在安静地匍匐在我脚下,温顺地拱伏在我身边。此时,太阳还没有出来,山是一色的青,天是一色的蓝,山和天,它们象是一只鸡蛋的蛋青和蛋黄两部分,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掰开,新鲜无比地呈现在我眼前。
俯视山下的龙潭河,亮闪闪真的娇若游龙,在群峰之间游动。昨夜,我把一个梦,种植在了它的水岸。此时,在沿河两岸的那些小路上,肯定有早起寻梦的人了,但我看不见他们,他们同样也看不见我。因为我们都太渺小了。从自身的内心出发,人伟大得无可比拟,只有置身在这样的大自然中,人才会感慨自身的渺小,不过恒河一沙。你能看得清楚恒河的一粒沙子吗?想起人类曾经发出“与天斗与地斗”那些无知的豪言壮语,真是蚍蜉撼树,实在太可笑了。
放眼远方,青山连绵不绝,蓝天高远无际,无始无终的天际线曲折起伏,若一条细长的蚯蚓,在晨光中蠕动着。
无论在哪里,也无论什么时候,在人的眼里,天与山,永远都会是一体的。
我试着伸出手去,伸向空中,显然象蚂蚁直起它的身体,哪能够着天呢。但我并不沮丧,也并不失望。
我还是固执地相信儿时的那个猜想,只要能站在某座山的山顶,就会触摸到天空。只是,在什么地方,我们才可能寻找到那座高山呢?
我们去漂流
隐匿在大巴山深处的这条龙潭河,是漂流的天堂。
浅浅的河水,深不过膝,即便掉进水里,也不用担心喂鱼虾。河水流势缓慢,纵使不划桨,任其自由漂荡,河水也会象一位尽职尽责的护卫,安全地把你送达到下游的某个地方。当然,这对于喜欢挑战大自然,寻求剌击的人来说,肯定不过隐。
此地名叫走马坪,二十九户人家,清一色的小洋房依山傍水而建,乍一看,还以为是富人居住的别墅区呢。而事实是,几年前,山民们还散居在周围的一座座高山上,刀耕火种,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。在当地政府的动员和支助下,他们才从高山搬迁下来,聚居在一起,吃住游玩,搞起了旅游经济。漂流龙潭河,是他们的经营项目之一。
从走马坪下水,木桨轻轻一点,橡皮船便飘飘悠悠离了岸,在清鳞鳞凉幽幽的河面载沉载浮,向下游漂流而去。
躺在晃悠悠的船上看山,乐山乐水,两者兼收,比在陆地上更多情趣。夹岸高山,似一幅长长的水墨画卷,在眼前徐徐展开,千姿百态,目不暇接,美不胜收。青山也寂寞,见了我们,笑逐颜开,不胜欢迎,牵绵不断地跑到跟前来迎接。一山一景,移步景换,变脸似地,幻化无穷,怎么也看不厌、看不倦。
阳光也特别热情,普照大地,河水的气息在阳光里弥漫。长河奔流,河水带动空气,河流的方向,也成了风奔跑的方向。我们逐水逐风,一路风生水起。时间原本就是一条长河,我们一生无时不在漂流。
倘若赶上其它的漂流船,无论认识不认识,熟悉不熟悉,赶紧抓起船舱里的塑料水瓢吧,舀起清凉的河水,尽管向对方泼过去,激起一河的尖声呼叫。那些尖叫声,无不带着纵情的夸张,充满了由衷的快感。随着尖叫声,也必定有河水从对面船上泼过来,把人浇个透心凉。错船就那么短短几秒钟,一场短兵相接的水仗,却打得异常激烈。战斗结束,检视身上,遍体水流嘀嗒,好似刚从河里爬起来,船舱里也有了厚厚一层积水。
因为早已知道,不可能干身上岸,所以大家都作了准备,女人穿泳装,男人穿短裤,个个成了“浪里白条”。阳光更加火暴,热辣辣地亲吻裸露在外的每一个部位、每一寸肌肤,亲吻得身上火辣辣好似在燃烧。阳光的过度热情真叫人受不了,这时,巴不得有人来向自己泼水呢。但船去人远,于是就自个儿把河水泼上来,浇在身上,制造清凉感觉。
不多时,大腿、脸上、胳膊、背上等,凡是暴露在外,被太阳热情亲吻过的地方,无不艳若桃红,火辣辣的感觉,经久不衰。第二天,火辣辣的感觉有所减退,但痒酥酥的感觉又扑了上来,似有无数的虫子在叮咬,忍不住总想去抓两把。于是就条件反射地伸手去抓,而抓在指甲缝里的,尽是蜕下来的一层死皮,油油的,黑黑的,干干的,几近透明。
我们都被太阳晒伤了。
大月亮
大地被厚得挣不破的黑幕笼罩,象掉进了深不可测的黑洞。山里少人家,听不到狗叫声,也很难见到灯光,只有不知名的夏虫,在夜色里时远时近、时高时低地鸣叫。这样的黑夜,才是真正的黑夜。而天空却出奇的明亮,一片片闲云,碎绵团似的,贴在高远的天幕上。
我们围坐在河边喝夜啤酒。我们不大的说话声,在静夜里传得很远很远。
再喝,就醉了。我说。拍着胀鼓鼓的肚皮站起身,幽暗中看到不远处一抹亮色,不用说,那是龙潭河。我摇摇晃晃走过去。依稀看见河水,在朦胧夜色里,闪烁着银亮的光泽。已经闻得到河流的气息了,再走,就走进河水里去了。我选一处地方坐下来,感觉到坐下青草的柔韧和清凉。
长河奔流,夜里,也不会睡去。河水的轻声絮语,从亮闪闪的微波里传出来。河语是温婉的、柔情的,充满灵性,低回婉转,如乐作响,在寂静的夜晚格外动听。河在说些什么,我全听不懂。既然如此,那就什么也不想,什么也不做,就这样安静地坐着,陪伴河流。
月亮就是在这个时候悄无声息地升起来的,挂在麻柳树细长的枝梢。好大的月亮!那么大的月亮,陡然出现在眼前,着着实实吓了我一跳,几分醉意消失全无。谁说山高月小?在这海拔二千米的高山地区,月亮如此出奇地大,这是我万万没料到的。
大月亮,久违了!经年累月蜗居在城市的钢筋水泥丛林,为生计为梦想,我们匆匆奔走在茫茫人海,没闲情也没时间看月亮的。今夜,我远离城市繁嚣,遁居深山,无思无欲,闲情放荡,忽然面对一轮横空出世的大月亮,竟然一时失语。
月亮是从两山之间的凹地升起来的。它明亮,它皎洁,它水灵,纤尘不染,象摇篮中婴孩圆都都、胖乎乎的脸,让人情不自禁地想伸出双臂,把它揽进怀里,捧在手心,想抚摸一下它的脸,想在它鲜嫩的脸上亲一口。月亮娴静不语。它的脸上始终挂着迷人的微笑。它的娴静、它的微笑,令人安静。它的清辉,把人心里最晦暗的角落都照亮。
月亮照彻暗夜里的河流,河水亮汪汪,河流变得格外生动起来。月光亲抚着河水,河水的絮语变成了温情的呢喃。银色的月光洒落在河面,散作一河碎银,在粼粼的水波间跳跃着、闪烁着,有如万千的精灵在欢畅起舞。
我一动不动地坐在月下,痴痴的。月影婆娑,晚风不兴,虫鸣不惊。我是真的醉了。此刻,我好想化作一粒水滴,纵身跃入河水中,同月光共舞,与月色同醉。
吉祥草
我喜欢沿着河流的方向行走,或顺流而下,或溯流而上。没有什么目的,只为了行走,纯粹的行走。不论你愿不愿意,总会有所遭遇,有所发现,有意想不到的事物,在某个地方、某个时候等着你,一株陌生的植物,一只珍稀的蝴蝶,一块奇异的石头,一座古老的吊桥,两个抓鱼的孩子,等等。这次,我选择了顺流而下。伴我行走的,还有蓉叶儿。
仍是没有什么目的。我放弃了所有通达既定目的地的道路,踩水而行,任河流把我们带到它想让我们去的地方。与流水同步,与河风同舞,把自己还原成大自然中的一分子,那种感觉,我喜欢。
两边山势时开时合,或壁立千仞,古木倒挂,或斜上重霄,满目秀色。偶尔,看到盛开的野百合花,在悬崖峭壁上旁伸斜逸而出,心里不禁一喜。小河象一条银色飘带,飘落在山谷底。河床时宽时窄,流水时急时缓。水麻柳、垂柳、白杨、翠竹等,都擎绿抱翠,从两岸向河面簇拥过来,有的甚至紧抱住河流不放,横柯上蔽,浓荫把浅浅的河水映得绿幽幽的。河床开阔的地方,总会有大片鹅卵石累累的河滩,有或疏或密的树林子,清澈的河水曲曲绕流。于是就想,要是能在此盖一栋小木屋居住,多好。
有时,我们也走上河岸来,在那些树林子里钻进钻出。人迹罕至,当然不会有路,但又处处有路似的,任你随意穿行。灌木和杂草,总是无处不在,捧出无数五颜六色的鲜花迎接你。鸟鸣空山,若闻仙籁,却苦于叫不出鸟名来,一路留心寻找,想一见它们的丽影,却始终只闻其声,不见其影。
不止一次,我们看到绿茵茵的三叶草,大片大片生长在疏林间,一朵朵小白花,开得热烈而又寂寞。我对这种草并不熟悉,蓉叶儿便趁机给我上了一课。她说,三叶草因一叶生三片而得名,也有生四片叶的,但非常稀有,找到四叶三叶草的机率仅为十万分之一。四叶三叶草的花语是,一叶荣誉,一叶爱情,一叶健康,一叶财富,所以又叫吉祥草,还有叫它幸运草、幸福草的。谁找到了四叶三叶草,谁就会吉祥如意,一生幸福。
她忽然停止了说话,目光如钉子一样盯在地上。我找到了,我找到四叶三叶草了!看,真的四枚叶片呢!她惊喜大叫起来。
我当然不会轻易相信,以为她在戏耍我。趋前一看,果真呢,在一大片绿色的三叶草中,唯独那棵三叶草,生着四枚叶片。椭圆的叶片,清晰的叶脉,每片叶面上,都有半圈银白的花纹。她弯下腰去,轻轻把那棵小草捧在手心,格外小心翼翼,生怕一不小心就给碰坏了。十万分之一的机率,不经意间居然就降落在了她身上!无疑,她是世上最幸福的人,最幸运的人。此刻,她象一位寻宝者终于掘到了梦寐以求的宝藏似的,喜上眉梢,只差没手舞足蹈了。
她捧着那棵特别珍贵的四叶三叶草,爱不释手。我以为她会把那棵四叶三叶草拔起来,带走,但她没有,只是快乐地欣赏,最终,还是轻轻放下了。她喃喃地说,但愿有更多幸运的人,能够寻找到这枚四叶三叶草,带给他们永生永世的幸福。
一草何奇?皆因人们赋予了它美好的寓意,所以才变得弥足珍贵。然而,只有心怀博爱的人,才会真正获得幸福和快乐。
作者简介:常龙云,男,在《青年文学》《文学自由谈》《四川文学》《文学报》《散文选刊》等全国多家刊物上发表大量小说、散文、诗歌等作品,作品多次获奖并入选多种文集。著有散文集《寻找诗意生活》《大地芳菲》、小说《少年行》《最后的稻草人》《异乡的苹果》《给我一支烟》《虚门》等。现供职于行政机关,四川省作家协会会员,达州市作家协会常务副主席。
论道巴山感谢鼓励
本文编辑:佚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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